蛇口风云录

2019-08-15
时间带给深圳蛇口的,除了时代的轮廓印迹,还有被赋予的多重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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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文转自鹿鸣财经,作者陈兰,创业邦经授权转载。

有人说,蛇口的两座南山就像两个忠诚的骑士,每年为蛇口挡住了许多台风。

但在当地人或国人眼里,蛇口自己本就曾是一个勇敢的、扮演了多个角色的骑士。它具有的意义用智利诗人聂鲁达的话说,就是:如果必须生一千次,我愿意生在这个地方;如果必须死一千次,我也愿意死在这个地方。

01 分裂感

香港新界元朗有一种分裂感的特别,比如香港本多山,偏偏元朗特立独行是一块广阔平原,据说那里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被冠以“香港的粮仓”称号,因为有绵延的鱼塘农田。

但如果现在你去香港游玩坐地铁,更多的是听到本地人闲聊,“新界西北地区啊邻近珠三角,空气污染有点严重,质量最差的是元朗。”于是有人会回应,“看来大家是要去吸霾啊”。

赴港留学的朋友对此颇为赞同:“元朗离我很远,香港空气各个地区都差不多,不过元朗确实不如港岛那边好。”末了,他轻飘飘补一句,主要是由于离深圳比较近。语气中充满了对空气质量的担忧与痛心疾首,毕竟他就是主修环境工程的。

雾霾多不多不知道,不过跟元朗隔海相望的是深圳蛇口,一个同样有点“分裂”的地方。

比如深圳藏着两个与其快节奏皮囊格格不入的慢生活区域,一个是侨城,另一个便是蛇口。比如在蛇口半岛花园附近,有一块指路牌曾标注:右转前往蛇口。

除了本地居民,几乎所有看到的人都会发出疑问——蛇口不是深圳的?

本地居民对外一般其实也不说自己是深圳人,而是蛇口人,蛇口名字的来源相比之下同样别具一格,当地流传的故事版本是:当年后羿射日时射下8个太阳,第9支箭射中天上一条巨蛇,巨蛇应声而落,蛇身便化作中国弯弯曲曲的海岸线,蛇头正好落在南海边,就成了今天的蛇口。

当然,蛇口的“分裂”更早能追溯到上一个世纪,从一个逃亡的最佳出口变成人们疯狂涌入的宝地。

1950年,大逃港时期,蛇口变成逃离的最佳地点。那时候海南岛还归属于广东省,深圳还叫宝安县,蛇口还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住着渔民的村落,最亮眼的可能就是旁边有一片生长着密密麻麻芭蕉树、没有人烟的荒野。

彼时逃港方式有走路、坐船和游泳,老弱病残以及妇幼通常是从梧桐山、沙头角翻过边防铁丝网走过去,年轻人一般自蛇口下水游到香港,从元朗上岸,顺利的话耗时一个小时。

根据广东人的回忆,这个时期的深圳曾流传着一首民谣:宝安只有三件宝,苍蝇、蚊子、沙井蚝,十屋九空逃香港,家里只剩老和小。而孩子从小被灌输的教育理念是,好好游泳以后去香港。更夸张的是,香港新界当时突然出现了个叫罗芳村的地方,后来才知道,原来里面的人,竟然全是居住在深圳罗芳村的人过去的。

亚里士多德说,人来到城市是为了生活,人居住在城市是为了生活得更好。人们都太想触碰另一头的世界了。

李嘉诚曾在其自传中回忆第一次重归故土时,看到站在道路两边欢迎他的衣衫褴褛的父老乡亲们,他心痛到不想说话,也说不出话,“说真的,那一刻,我真想哭。”然后他一挥手就在潮汕建了14栋公寓,给父老乡亲们住,后来搬进去的人在门上还写了幅对联: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李嘉诚。

当然,那时逃港客们每次回来分享对岸的见闻时,李嘉诚总被他们挂在嘴边。毕竟,严格来讲,李嘉诚也是一个逃港客。

这种逃离一直持续到袁庚缔造出蛇口工业区及深圳设立特区。根据数据记载,只1978这一年就发生了9.7万多人次逃港事件,逃出1.8万多人,《大逃港》里还有一小则故事是这么写的:有一次演出《红灯记》,大幕一拉开,演李玉和的演员却不见了,原来他已经逃港了。

谁也没想到,一年多后招商蛇口工业区正式成立,属于蛇口及深圳的黄金年代被拉开了序幕。蛇口一跃,从一个逃亡之地变成亚里士多德口中许多年轻人实现人生价值,追求美好生活的地方。

02 投资天堂

蛇口迎来的第一批客人,是投资者和打工妹,而其第一个被冠以的身份,是投资天堂。

“你们看到这里了啊,这就是蛇口未来的商业中心。假如现在一天只卖一瓶汽水,你干不干?”袁庚指着前方的荒地对女港商陈惠娟(马太)说,陈惠娟有点唏嘘,在她眼中,蛇口是一个荒凉到看过后就再也不想来的地方。

1978年11月1日,招商局在香港富丽华酒店为袁庚举行了一场盛大招待会,陈惠娟与袁庚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的。她接近袁庚,据说是得到了重量级人士引荐,在表达了合作的意愿她还留了个袁庚的电话,然后就有了说卖汽水的那一幕。

至于这个人物是谁,我们不知道,但也不重要,因为这位精明的女港商在袁庚的劝说下还是动心了。1982年,陈惠娟在蛇口投资50万元,开设了全国首家外币购物中心——蛇口购物中心。

没曾想,开业当天投资成本就全部收回,员工数钱都数到手抽筋。而当年同她一起到蛇口的其实还有三个香港阔太,她们有个台湾F4般响亮的外号——蛇口四太。不过最后留下来的只有她一个人。

同样是在这一年,丁鹤寿在蛇口开办了凯达玩具厂。他是香港开达实业有限公司掌门人丁熊照的公子,而开达实业就是那个曾经做塑料玩具并且占据世界70%的公司,尤其是椰菜娃娃,一度风靡全球,世界闻名。

不过,凯达玩具厂给人们最深刻的印象是工厂食堂每顿都有鸡腿吃,而其员工人数占蛇口工业区总人数的三分之一。

第二年,丁熊照的老朋友,三洋电机的创始人井植熏社长也跑到蛇口建工厂,蛇口水湾头村临海滩涂地上的6栋中层厂房就是三洋的驻扎地。在井植熏眼里丁熊照不只是朋友这么简单,更是救命恩人。

井植熏曾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说到,当年他遇到了资金问题是向丁熊照调的头寸(即款项),而且丁还不让井写欠条。一笔如此大的款项连借条都不让写的人是该让他没齿难忘的。所以1984年蛇口三洋成立一周年,当三洋员工们穿上礼服备好鲜花迎接井植熏的时候,他却第一时间跑去凯达,探访丁鹤寿。

三洋跟凯达不一样,它不给员工发鸡腿,反而给每人配了一辆自行车,此时自行车最好的品牌是“凤凰”和“永久”。

正是这两家大工厂的无数职工骑着自行车上下班的身影,造就了蛇口最靓丽的一道风景线。据说有一阵从蛇口码头到深圳火车站有一辆4路公共汽车,但大家还是更青睐单车。

打工妹是工厂的主基调,特约观察员谌毅兵认为,改革开放的打工潮不是始于男人,而是从女人到经济开发区打工开始的。这是有考究的,1990年的电视剧《外来妹》就是以三洋厂房为原型拍摄而成,而当时蛇口男女比例就跟如今的师范大学一样,1:7。

除了投资者们在蛇口兴建工厂,活跃的还有外国石油公司,他们被邀请来进行南海石油勘探作业。

于是1983年夏天南海酒店投资开工,如果说陈惠娟的购物中心解决基本了蛇口人的基本生活供应问题,那么南海酒店就是给石油勘探专家和外商提供住宿服务。

南海酒店一度是蛇口甚至是深圳的名片,其名气有人认为比蛇口还大,1986年酒店正式开业,成为当时深圳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也是深圳第一家涉外豪华酒店。

03 企业孵化器

投资天堂外衣底下,是激情燃烧的岁月,也是个物质匮乏的岁月,没有智能手机没有电脑,没有互联网没有直播短视频,娱乐方式并压缩再压缩。不过,那也是一个朦胧诗兴起的年代,是一个迷恋文化的年代,蛇口的人们开始为生活、为时代写诗。于是当中有人发起并组织了一个写诗的社团,半岛诗会。

其中有一个叫汪少涛的人写了首《半岛宣言》,里面说:我的血管里流淌着绵长的大陆,我的瞳孔胀满海水,生命呼啸着一片荒凉,我被生活吊着,天际呈现着一座冰山或者一条河流,我愿做一个疲倦的跋涉者,我感到宙斯在不断地撕裂生命的原色。

是的,远赴蛇口的人都是跋涉者,他们都在不断撕裂自己的生命原色,迸发出与时代契合的光彩。蛇口有了第二个身份——企业孵化器。

1983年王石辞掉铁饭碗,乘广深铁路一路跑到深圳,路过蛇口的时候发现了生意机会开始倒卖玉米,当然,王石对外说这叫搞进出口贸易。无论怎么叫,从倒卖玉米到搞来料加工,再到自己搞工厂,最后到1988年进入房地产,毫无疑问蛇口是王石创业发家的最初起点。

据《深商传》所述,王石还曾在蛇口建过一家矿泉水厂,叫怡宝矿泉水,后来品牌属于华润可最早是王石创办的。不过怡宝总经理刘洪基在一次访谈中说明,怡宝做功能饮料的时候是几家公司合资,后来到了91年王石做多元化的时候买去了,成为了股东。

王石进军房地产的那年,马明哲带着12个人,在蛇口一栋楼中某间矮矮的、不到400平方米的办公区,创办了中国第一家股份制保险公司平安保险,最开始的业务是管理整个工业区员工们的社保资金。

同样是在这一年,任正非与几个朋友凑了2.1万元,到蛇口的一间厂房创办了华为。任正非带着华为在蛇口度过了一段不短的时光,直到1993的时候他还在蛇口的一个小礼堂中召开92年的年终总结大会,当时他在台上说了一句:我们活下来了。

与王石一样辞掉铁饭碗奔赴蛇口的还有金蝶掌门人,徐少春。南下时,徐少春刚下火车就看到一个指示牌,一边指向香港一边指向深圳,他毫不犹豫选择了深圳,去了蛇口。靠着其导师、中国会计界泰斗杨纪琬先生的一封推荐信,徐少春进入了蛇口中华会计师事务所工作。

1991年徐少春辞职,第二年就创办了个公司叫爱普,后来股改后又改名叫深圳远见科技发展有限公司,再过一年就推出了第一款财务软件产品,金蝶。

徐少春取的名字颇有深意,1988年春晚毛阿敏唱了首歌叫《思念》,其中那句歌词“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让他很触动。再加上他想像罗曼·罗兰笔下《约翰·克利斯朵夫》中的主人公一样,充满人道主义和英雄主义精,于是就有了在他看来浪漫的名字,金蝶。

马蔚华则是1999年去的蛇口,招商银行是1987年从蛇口工业区的结算中心脱离成立的。他第一次到招行的时候,还没有深南大道,他只能从泥泞的道路赶到蛇口。招行那时候还很小,地方也偏僻,在马蔚华眼里那不是个银行,更像个信用社。

但这并不影响他开始了此后在里面作为职业经理人,风风火火的十五年时间。那个时候他是招商银行这艘船上的水手,后来,他成为了船长。

别的企业还有TCL,喜之郎,中集等等,连家家户户所食用的金龙鱼,也是从蛇口游向全国。即使它们有的在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的时候,散落到了全国各地,但蛇口始终是它们的灵魂所在。

04 小联合国

踏入21世纪的蛇口早已焕然一新,许多东西已不复存在。

1995年凯达离开蛇口迁移到了东莞,蛇口从此再无凯达玩具厂。同样是在这一年,蛇口购物中心宣布歇业拆除,不过陈惠娟三年后又在原来地方,盖了一个35层屹立在海岸边的海景广场大厦——蛇口第一座高层商住楼。

六年前南海酒店一度告别了蛇口的历史舞台,进行为期两年的升级改造,之后用希尔顿南海酒店的方式重回视野。但老一辈的人都觉得,此南海已非彼南海。

三洋也没走到最后,2005年招商地产回购了三洋的厂区,并将其列入深圳创意产业园,改名:南海意库。不过,今天的游客依然可以看见,文化创意产业园南海意库的几栋灰白相间的办公楼聚集一处,虽然看着并不突出但是楼身上“SANYO”的红色标识却格外醒目。

如今的意库,三洋牌子依旧在,似历史一般变成一种不能抹去的印记。而现在与其说蛇口是工业区倒不如说是居住中心,它还多了个小联合国的外号。

几十年前外资及外商到蛇口投资的同时,也带来了国际员工聚集此地。本身蛇口与香港有隔海相望的地理优势,坐船一个小时直达中环,许多在港就业的老外也跑到蛇口扎根。

假如你去海昌街的酒吧,你会发现基本全是外国人,有的喜欢开两轮电动车兜风,也有的开兰博基尼及法拉利,还有不少人开比亚迪S6。蛇口对于外国人的意义,就像是美国唐人街之于中国人。

根据统计,深圳共有50多所国际学校,其中有七所被认为是“血统纯正”的在深圳南山区,而这里面就有六所在蛇口。

当然了,蛇口本身的调性依旧在。去年深圳的GDP以高出221亿元左右的成绩,第一次超过了对岸的香港,而其背后有一组令人骄傲的数据:90%的创新型公司为本土企业,90%的研发人员在企业,90%的研发投入源自企业,90%的专利产生于企业,90%的研发机构建在企业,90%的重大科技项目由龙头企业承担。

是的,你没看错,这六个90%都来自于深圳南山区的总结,蛇口工业区在这里。

袁庚以前跟人说过,世界上美的地方他见多了,还是觉得蛇口最美,他还说,他每一次从海外回来,第一次踏上蛇口这块土地的时候,都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和冲动。回看那六个80%,现在别人都能理解到多年前他口中的兴奋和冲动代表着什么了。

今天的蛇口有海,有风景,有老外,还有惬意的慢生活,一切的一切都很容易让人想起40年前,袁庚在香港的招待酒会中,对还是荒滩的蛇口的描述:那里有绵绵细沙的海滩,海滩上有风吹瑟瑟的树林,那是中国版的夏威夷。

那时听到的人都觉得他疯了,就像他当初把开发蛇口的一张规划草图打开给其上司看时,被人讥笑为典型的理想主义一样。有人还就真的去到蛇口,想看看“中国夏威夷”,结果闯入眼球的是:蛇口的苍蝇,南头的蚊,又大又狠吓死人。

但总有人要出来冒险的不是吗?袁庚就是要做冒险的第一人,他冒险的时候想的就是:香港人如果有这样一块地方,那就不得了,又有码头,又有港口,又有大片的土地和廉价的劳动力。

果然,后来冯景禧、李嘉诚、胡应湘对袁庚说:“袁先生,你那个地方能不能给点我们,把中央政府给你们的权利也给点我们,我们一起来搞。”言语中尽是羡慕,不会有人再嘲笑蛇口工业区初建时,有人好奇地提问“法人是不是法国人”了。

而蛇口今天的每一场热闹,每一次喧嚣,都似乎与多年前一夜之间沸腾、被挖土机和翻斗机轰鸣的声音包围着的半岛一样,难以忘怀且振奋人心。

沸腾前的一刻响在耳边的,是开山炮炸山的声音:那是蛇口改革的开始,是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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