芯片的渴望与野望丨写给李铁夫的信

2020-10-10
芯片产业是全球化最彻底的产业,也是全球最高级别的创新协作的体系。

编者按:本文来自还是不举手就发言(ID:JustBB2),作者周航,创业邦经授权转载,封面图来自摄图网。

李铁夫是清华大学微电子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得到App 《前沿科技·量子计算》和《《前沿科技·芯片技术》的课程主理人,我们在疫情期间曾约定通信聊一聊芯片,欢迎你读

铁夫,你好!

疫情之间,我们就约定过通信,交流一些对芯片的看法,‌‌但说实在的,关于芯片的内容有点超过我的知识边界,表达起来还是有些困难。刚好看到你在得到发布的课程,‌‌第一时间把课程内容听了一遍后,学习了很多。

这门课首先让我进一步理解到芯片产业的重要性。你在课程中也提到,今天我们已经进入一半物质世界和一半数字世界的时代,而连接这两个世界的是芯片。当下的我们可能仅仅只是站在数字化世界的门口,或者刚刚进入数字化世界,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随着数字化进程的深入,不仅仅是通用计算芯片、通信芯片、传感芯片、存储芯片等等,可能随着各个领域计算量的增加,不管是从各个垂直领域的应用,还是到芯片本身的计算能力,看起来我们对未来的所有想象,都将在芯片的基础上实现。

这几年得益于小米在手机产业中的领导位置,顺为资本在这方面的投资动作比较多,也比较坚决,所以现在顺为在硬科技领域的投资在整个VC行业比较领先。这让我有机会认识和接触国内有关芯片的创业公司,也使得我对硬科技有比较深的认知。结合我在投资过程中的认识,更加觉得你在这门课中对整个新兴产业的认识真的很棒,相信看过这门课的人会对芯片和未来的产业有一个全新的理解。

今天想在共识之外,聊聊我的一些不同看法。

■ 美国的在芯片行业的霸凌行为

从华为事件开始,之后又有若干被美国列入实体清单的中国高科技企业,这一系列事情使得芯片成了一个从庙堂到草根都在议论的话题,‌‌每每谈到美国针对华为和其他中国高科技企业的禁令。我们无不感到义愤填膺,尤其是对这些遭遇禁令的高科技公司,内心忿忿不平。

冷静下来,在情绪之余,我有一些想法略有不同。

中国的高科技企业这十几年确实发展得太快了,‌‌已经迅速地追赶甚至超越了美国和西方国家,于是很多声音认为是因为中国威胁了美国在信息产业霸主地位,公平竞争抵不过中国,所以各种组合拳出招,甚至使一些下三滥的招数,‌‌想要‌‌‌‌消灭这个威胁。美国对这些行为的解释也很多,比如担心未来的国家网络受到‌‌潜在威胁,意识形态的不同、干净网络计划等等。但是我们根本不太相信美国这些说辞,我们认为美国霸凌行为的本质就是利益。

你在课程中也提到过,类似的做法是美国在 80 年代对日本芯片行业的打击。80 年代中期,在战后大力发展芯片产业的战略扶持下,日本公司的产品逐渐占领了美国市场,导致美国芯片产业损失了 20 亿美元。1986 年 8 月,里根政府签署了美日半导体协议,设置了多项限制,包括要求日本开放芯片市场,确保 5 年内让外国公司占据 20% 以上的市场份额。即便是日本把协议照单全收,几个月后美国政府仍然宣布日本违反了倾销条款,对日本芯片产品征收了 100% 的惩罚性关税。

历史的案例摆在眼前,昨天的美国能对日本下狠手,今天也能对中国出手。

对于这个观点,我是略有怀疑的。

前几年韩寒导演的电影《后会无期》中有句话「小孩子才分对错,成年人只看利弊」,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对错,只有得失,这个价值观似乎就是过去中国几十年来社会的主流价值观,一切都是从利益得失的角度来看待。我们不自觉地认为,一切都是利益,根本没有价值观可言,价值观不过是套在利益躯壳中的包装而已。因为,我们认为我们自己只看利弊,别人自然不会分对错。本质上,我们认为世界就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但是,什么才是自己的真正利益所在?是依赖于人所持有的观念和信仰的,也就是说你的利益观、得失观,是受你的观念所支配的。正如大卫·休谟在二百年前所提出的:「尽管人的行为是由利益支配,但是利益本身以及人类几乎所有的事务,都是受观念支配的」。

《大卫·休谟传》

另外,中国一直以世界中心之国自诩,我们从小受到的传统文化教育也让我们认为中国位居天下中央,是文明之邦,其他周边国家不是蛮夷,就是有待被教化的附属。因此,我们习惯了以中国为中心、以中国的价值判断理解世界。

直到近代,我们才意识到,中国之外还有另外的世界、还有其他的标准。中国可以以自己的标准看世界,反之,别人也在以他们的标准看世界,我们不能假设别人就应该以中国的价值判断看世界。这样的话,当我们无法理解别人的标准、别人的价值观的时候,我们就对这个世界产生巨大的误判。因此,当我们面对美国的霸凌行为,对中国高科技产业的不公待遇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可以先放下自己的受害者心理,放下对对方的指责?愤怒、指责无助于帮助解决相关企业的困境和芯片行业发展的渴望,这样的对抗情绪和心理,也无法帮助企业走出中国,与世界合作,成为全球的合作者与领导者。

在这个时候,我们是不是可以先不用急于否定对方,而是好好地研究一下,对方说的背后到底是什么意思,‌‌至少努力地放下自己的评判标准,做到正确的理解,‌‌而不是用主观的猜测和臆断来推测‌‌‌‌对方的真实意图‌‌。

破解之道

不管国内怎么分析美国的霸凌行为,不管我们希望付出怎样的代价,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破解,但只有客观而理性地认识到美国在芯片产业上霸凌中国的原因,才能更好地寻求破解之道。

按照之前的制裁细节,芯片制造厂商只要半导体生产工艺上,哪怕使用了任何一点美国技术,都不能给华为来生产。9 月 15 日之后,台积电、联发科、索尼、三星这些厂商也都不能跟华为有任何交易上的往来。但是现在确实被美国卡了脖子,因此国内形成了一种共识,美国卡我们脖子,我们要以举国之力让芯片成为像高铁那样自主可控的产业。

可是,芯片产业真的可以做到自主可控吗?

我完全赞同你在这一讲中提到的观点,芯片产业是全球化最彻底的产业,也是全球最高级别的创新协作的体系。

你提到,一颗芯片,可以简单地理解成 3+2 的过程,3 是芯片生产过程中设计到的设计、加工、封测,而芯片加工还需要 2 个重要的支撑:芯片的制造设备和芯片加工所需要的高纯度材料。这实在是一个复杂的工业生产流程,每一个步骤之间都有非常明确的边界,更别提芯片所需要的 EDA 软件和光刻机,这又是一个非常难突破的点。

现在,国内的技术虽然可以满足做大量的普通芯片,这方面并不存在所谓的卡脖子,但是所谓的卡脖子是在顶级芯片领域被卡了脖子,比如手机芯片就非常难制作,至今世界上还没有哪个国家能够独立完成。而且未来随着芯片越来越重要,不管是在计算芯片通信芯片,各个领域的关键芯片,都可能会受到相应的制约‌‌。你在课程中讲的也颇为详细,这里我不班门弄斧了。

这真让人头疼。所以,‌‌我们怎么能够天真到想突破就突破,想自主就自主生产呢?

你可能会说,中国一直有国家政策支持的习惯,企业、高校科研单位的一起投入,‌‌利用产业政策,发展某一块的产业。但是,产业政策的实质是什么?通过增大政府权力来发展一个行业,其后果不仅是现有资源的分配扭曲,更严重的是导致企业家的能力分配、行为方式发生很大的变化。这意味着企业家可能需要把很大一部分时间和精力花在讨好政府中,而不是用在思考产品和技术创新上。这种方式将造成企业家资源的浪费,不是本末倒置吗?推动时代变迁的底层驱动力是技术进步和观念变迁,而技术进步则依赖于企业家精神。

所以我们是不是应该仔细回望一下,我们过往取得的成就究竟是来自什么地方?未来我们应该走什么样的道路?

芯片行业确实是未来工业真正的明珠。从芯片的种类到芯片的档次以及芯片产业上下游的各个环节,如果从企业的角度想在芯片产业有所作为,‌‌肯定大有天地。我接触了很多芯片行业的创业公司,他们也的确如此,很多优秀的创业者和企业家们都是在全球的芯片大厂做到很高的职位,‌‌然后怀抱着一颗创业的心,在资本的加持下,抓住产业的机会,在各个领域开始做芯片行业的创业。所以,不管是芯片的设计,加工,封测、材料、工具等等,要想在全球的芯片产业中有所作为自然是很好的机会。

别的行业也有类似的例子,目前中国的制药公司和全球的巨头虽然还没法比,但是并不阻碍我们融入全球医药研发的产业链和深耕中国广袤的市场,像药德康明这样的药企就非常好。

回到芯片产业,如果我们真的想破解,希望中国出现更多芯片领域的优秀公司,如果我们不想被孤立,只有调整策略,融入世界,和世界形成合作共赢的局面,‌‌也让世界拥抱中国,让中国长期成为他们最大的市场,芯片问题才有可能迎刃而解。

这可能是最低成本的办法。遗憾的是,我们似乎放弃了这一方面的战略,以至于不管我们多么努力,对方都打压我们。

■ 高铁、芯片与操作系统

也有人说,高铁就是我们自主研发的,所以也没被卡脖子,假以时日只要我们倾举国之力,一定可以在芯片领域取得突破。

高科技领域中,高铁确实是一件从政府到到人民群众都非常骄傲的事情,我们可以自信地向世界拿出名片。普通民众因为高铁,出行的质量和效率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对比欧洲、欧美、日本,都没有享受到中国高铁的这种待遇。那么,作为过去十年来工程应用领域最大的一个创新,高铁为什么可以成功呢?

高铁本质上是个工程范畴的事情,不是技术。铁道部能够很好地发挥自己项目管理和整合资源的能力,然后将全世界各种先进的技术产品自己拿过来自己集成实施,‌‌所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我们收获了全球高铁的霸主‌‌地位。

这其中的关键能力是什么?

第一,巨额资金。

国家体制下‌‌可以不惜成本地投入,不用向企业那样,不算损溢表的账,不算现金流量表的帐,而是算整个社会效益的大账,但是西方国家不可能有这样的体制,也没办法做到这样。

第二,整合资源。

修建一条高铁线路,一要占用非常多的土地,二要符合国家政策的环保,还要考虑不同地方政府建站的需求,可以说没有一个强大统一的大政府,不太可能做到。

前几年,我们曾经想要高铁走出去,为其他国家修建这个高铁,但是后来为什么不了了之?私有化土地的国家估计连征集土地都可能需要数十年的时间。

第三,强大的购买权

全世界关于高铁的设备、技术,90% 的需求来自中国。如果不卖给中国,这些技术还能卖给谁呢?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这种量级的需求,所以面对中国这样一个超级需求,简直是不可替代的诱惑。中国的铁道部对于全球的企业来讲都是唯一的超级客户,手握巨大的购买话语权。对西门子、阿尔斯通这样的技术和产品,购买的同时,自然把这些企业扶植了起来。

高铁是作为一个固定资产建设在中国,本身不会对西方国家构成实质性的战略威胁。除了有些周边国家会 yy 一下,说中国的军事投送能力短时间增强了,总体来说并不构成战略威胁,对方也没有这个动力,何来禁令一说呢?

所以,虽然我也很渴望有一天能自主造出芯片,但是理性地想,芯片和高铁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高铁是工程思维,而且过去十年,中国和世界的关系整体还是比较融洽的,我们拥抱世界,世界也争相拥抱中国市场。而芯片则需要资本密集和技术密集同时具备,这些关键技术和能力恐怕不是一国之力拼命投入就可以解决的,它还需要一个全球创新的协作体系‌‌,这是最难的。然而特别是这一次,西方国家不像高铁一样,把芯片的关键技术卖给中国。

从需求来讲,尽管中国一年的芯片进口量很大,但是中国在芯片上的需求不具备高铁的不可替代性,不是中国不买,全球的产业就垮了。失去一个华为,需求还可以溢出转移;买不了华为的手机,还可以买小米2、 vivo,在国外还有三星、苹果。

除了在芯片、高铁上有这样的梦想,中国也非常想在操作系统有所突破,不管是 PC 时代的 windows,‌还是移动时代的 ios 和安卓,还是。还是同样的问题,中国可以发展出自己的操作系统吗?

以我对软件行业的粗浅认知,纯粹要做一个软件系统,‌‌以中国工程师的数量、质量和产业规模其实是可以做的,但是让用户迁移到你的操作系统变成另外一个新的问题。因为相比高铁和芯片,操作系统更要有生态能力,做出来了,别人愿不愿意用?或者别人会不会以你的标准为基础去开发应用?而这取决于中国的产品和中国标准能不能取得全世界的信任,这可能是一个比芯片还更大的挑战。

比如梁宁在写《一段关于国产芯片和操作系统的往事》中提到的安卓的三个点:1、不断迭代优化的安卓系统本身;2、现在大家已经非常习惯的基于安卓的各种应用:微信、商务、游戏、生活、娱乐;3、全球无数团队,基于安卓在源源不断地创意,开发新的应用,不断繁荣、优化这个生态。所以,搞不定操作系统,差距最大的还在于生态。最简单的,应用开发商怎么会愿意在一个没有用户的平台里开发软件呢?我记得当时,微软试图建立 Windows mobile 生态时,愿意给 30万 邀请我们开发app的Windows版,我们也配合做了,但没有用户量,我们也失去了持续更新迭代的动力。

说回来,高铁、芯片和操作系统代表了创新的三种不同模式和不同的挑战:工程+资源;技术+资本;生态+信任,这种艰难的挑战是我们无法回避的。

今天这封信可能只聊到了1%的问题,期待我们约个时间,继续聊聊前沿科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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