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所乡村中学里的“高端”教育

2020-01-08
无需一昧批评学校教育,其他教育不外如是

编者按:本文来源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 ,作者刘子1984,创业邦经授权转载。

直到前些年,我还时常梦见高考失利,留下来复读的情形。我坐在学校旁边的水塔上,看着同学们背着行囊去远方上大学,觉得分外孤独和疲惫。留下来再读一年翻烂了的课本,再过一遍分毫不差的生活,接受不到新鲜的知识,没有任何变化和新意,简直是一个噩梦。

梦中我就发现一个BUG,我读过的高中在县城,旁边并没有水塔,可这个水塔又何其熟悉,再看低矮破乱的校舍,才想起来,我怎么跑乡下的初中复读了?可那所乡下初中并没有高中部啊?

前些年生活匆忙无趣,懒得去“解”这种梦。这几年兜兜转转跟几个初中老师联系上,聊起一些往事和感念之情,依稀明了,其实梦是一把钥匙,在人们碰到挫折坎坷时,会打开你内心角落里最能疗伤的那扇门——那所破破烂烂的乡村中学,也许就是自己心底的疗伤密室。

那是一所内地省份的普通乡村初中,不起眼地依偎在一个小村庄旁,四围皆田园、丘陵、森林——不必将画面脑补成神秘而美丽的霍格沃茨魔法学校,那里的山野不代表神秘和诗意,纯粹意味着封闭。

一条坑坑洼洼的泥石公路,从几里地外的镇上延伸过来,到此就是尽头。每周三中午午饭时间只有一小时,下午匆匆忙忙上两节课就放学,给同学们留出步行回家洗澡、带菜、返校的时间。

我家是离学校最远的一批村庄,单程十余里,要穿过四个村庄,三片森林,两片坟地。跟大多数同学一样,唯一的交通方式就是两条腿。我动作慢,回家洗完澡装好菜,往往同伴都走了,许多个傍晚,夜幕突然落下,森林中、坟地旁,每每出现一个埋头疾行的瘦小身影。

校舍简陋,两排平房是学生宿舍,一个班的男生或女生二三十人同睡一张两层大通铺,曾有同学半夜做梦从二层摔下来,哼唧几声又爬上去继续睡。没有公共浴室,夏天打开宿舍门往往迎面而来一股汗馊味儿。窗户用塑料布蒙着,露出许多破洞,冬天的寒风在宿舍内畅通无阻,炎热的夏季没法盖被子,蚊子便在裸露的躯体间流连忘返。起床铃声响起,大家一窝蜂地滚下床,抓起牙刷毛巾冲向几个室外水龙头,你争我抢地接水洗漱,闹哄哄一片。

吃饭时间,往往下课铃这边刚响,不待老师喊下课,饥肠辘辘的学生就操起饭盒冲向食堂。食堂里只卖饭,菜基本都是学生自带,多是些咸菜、腌菜、萝卜干、梅干菜之类,不易馊,一玻璃罐可吃三天。食堂有一个食品店,卖一些馒头、油条、油饼之类,往往一个星期犒劳自己一次,肚子里实在没油水了,就用两角钱或一张饭票换一个。这样一吃吃三年,由于缺乏新鲜蔬菜和肉食,全校几百号学生,一个个面黄肌瘦……

后来我跟一些城里的朋友讲起这些场景,大多数人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仿佛听一个遥远而悲伤的故事。那不过是90年代中期许多欠发达地区乡村中学的缩影。

忆苦思甜并非本文的主题。不过我还是要思一下那时候的甜。

学习和生活环境的艰难,老师们看在眼里。初三那年冬天,为了照顾学习好的同学冲刺,学校将几间空置的教师宿舍收拾出来供我们居住。说是教师宿舍,其实是跟学生宿舍差不多的简陋平房,只不过人少一点,不易被打扰,其他都一样。

我的语文老师赵老师,刚和我初一时的语文老师吴老师结婚,两人就有了两间教师宿舍。他们把其中一间收拾出来,把我和同学老钟接过去住,我们便有了独立的居住和生活空间。那间小屋子,还兼做他们偶尔的厨房,于是,我们又跟着蹭饭、加餐,冬天不冷了,伙食也升级,一下成为其他同学艳羡的对象。

吴老师来自县城,赵老师来自外地,和我们没有任何亲友关系。我和老钟都是农民家庭,除了学习成绩好一些,也没有任何背景。就这样,我们被无私地照顾了一年。

其他老师同样如此。教化学的戚老师经常在晚自习后拉上一堆学生去她的宿舍补课,补得晚了给大家操弄起夜宵,滋滋的香味至今难以忘怀;教英语的曾老师孩子脾气,把完不成学习任务的同学关在教室,一对一考核完成才放出去打饭,自己也一起饿肚子;教生物的陈老师把好些个学生“关”在他的小屋自习强化,自己跑到其他老师的房间蹭睡。

90年代社会治安并不好、真实失业率又居高不下,乡间便滞留许多待业的二流子、小混混。学校没有经费请保安,数学老师仇老师等一些年轻老师就自发组成义务护校队。他们许多刚从师范毕业,比我们年长不了几岁,一把承担起保护我们的责任,好几次跟校外来闹事的小混混打起来。初二之后,附近的无业小青年再也不敢进校门找学生麻烦。

那时的内地乡村落后封闭,我们这群十一二岁懵懂无知的乡下少年,成绩再好,命运也不过考个师范回乡教书、上个省内中专找个企事业单位铁饭碗。年级主任易老师(也不过二十岁出头)领着各班主任未雨绸缪,教导大家考高中、上大学,树立远大目标,奔赴外面的世界。于是毕业那年,我们学校以创纪录“多”达10人的名额,考上县重点高中……

那些年轻的老师们,不曾以贫富、背景区别对待学生,不曾以嘴甜、嘴笨亲疏学生,凡是求上进的学生,无不苦心栽培。他们无私而尽力地保护着学生,一对二、一对三地照顾着学生,用他们微薄的光亮引导、照耀、温暖着学生。

纵使那些读不进书、贪玩、未被“照顾”过的学生,也没有怨恨,直至今天依然尊他们为师为友。反而我们这些学成外出闯荡的同学,与他们联系渐少,渐渐疏远。

后来想起,那是我感觉最被呵护的地方,因此才会时常午夜梦回。那也是我人生中接受过的最纯粹、最“高端”教育的地方。没有之一。

教育是培养人的社会活动,人是目标,而不是手段。

这是罗素为正确的师生关系规定的原则。他指出,一个理想教师的必备品质是爱他的学生,而爱的可靠征兆就是具有博大的父母本能,如同父母感觉到自己的孩子是目的一样,感觉到学生是目的。他强调:教师爱学生应该胜于爱国家和教会。

爱一个事不关己的人何其难,爱一群没有利害关系的人何其难!但这才是教育成功与否的关键。

后来我上县城重点高中,老师们的有色眼镜明显多了,都是成绩不错的学生,对有关系、背景的学生明显更看重,对来自乡下沉默寡言、“情商”低一些的学生明显更忽视;老师们被“业绩”、排名折腾得疲惫不堪,从来不会安排课外补课、“加餐”,即便补课也需要人民币计费;学校到了高二迫不及待地分“好班”“差班”,分配不同等级的师资,“好班”名义上以成绩论,却有几乎一半是政商子女;学校以升学率为终极目标,每年多少清华北大,多少985,多少一本、二本,学生最终化作一个个喜气洋洋又冷冰冰的数字,我们那届还考出一个省文科状元,更是被用作招牌宣传了十余年。

后来“有幸”上了省内的财经大学,由于偏居内陆,由财政部直属的五大财经院校混成“省部共建”(共不建),既没有太大光环,又身处郊区,倒是远离是非。同学们不曾互相看不起,老师们也没有瞧不上穷学生,还算公平。但要说“爱学生”、培养人,那倒说不上。老师们有自己的职称要评,有自己的任务要考核,有些老师还有自己的公司要开。除非读硕士、博士,才能接受一对几的悉心栽培,但即便这种导师关系,学生也首先作为名额、任务、“科研”助手存在。

及至被国人奉为教育殿堂的北大,从博士翟天临到同时劈腿数十人的博导,从充满权力意志、频上热搜的学生会主席们到失联二十余年、远遁重洋的博士后,从北大方正、北大青鸟、北大资源房地产等各行业的深谙其道,到以340亿元成为全国收入最高的大学,作为曾经最“重思想”的大学,渐渐发展成“最网红”的大学。

似乎经济越发达,文明越现代,学府等级越高,教育的本质就越模糊。这个时代的教育,也正日益被经济、政治双重裹挟,沦为“名利场”,个体的思想、精神独立,正日益成为梦幻泡影。这是为何?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回望那所艰苦却充满人性光辉的乡村中学,也许可以作为一种答案。

无需一昧批评学校教育,其他教育不外如是。

人的教育,从历程上看,大致可以分为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社会教育。家庭教育重在伦理、情感,学校教育重在知识、理性,社会教育重在礼序、规范。

如今的家庭教育,被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双重裹挟,以成绩为核心,以走向社会上能做官、能赚钱、能混得开为价值导向,压抑着一代代人的天性。偶见试图反抗的觉悟型父母,除非早早送出国,多半坚持不了数月、数年即告妥协。

如今的社会教育,则被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禁锢成形。崇尚所谓的情商,以集体主义为标榜大行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耻于思想,以功利化、娱乐化、快餐化为精神食粮取代独立思考;……及至曾激励我树立远大目标的一位初中老师从心底寄语关爱,“写点随笔怡情怡情,重点还是办好公司”,“多赚点钱”,便知人们的精神之门多半早已轰然关闭。

时至今日,我们的教育硬件水平已不可同日而语,但作为芯片的“传道授业解惑”者,却并没有进行过系统更新。

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中国人极重教育,从花费上看,子女教育甚至成为许多家庭的最大支出,其中又有40%花在补课上。大多数父母往往最大的亏欠不是钱花少了,而是陪孩子时间太少。陪孩子的时间又主要花在家庭作业上,繁重的家庭作业和力不从心的家长,又是亲子关系的重大障碍。那么主要归属于家庭的伦理、情感教育,只能草草了之。

国家也很重视教育。2018年我国财政性教育经费为36990亿元,约占GDP的4.11%,达到世界平均水平,但距离发达国家仍有相当差距。其中,教师平均月收入7698元,扣完税、各种金,平衡掉收入相对较高的高校教师,尤其内地普通中小学教师收入水平堪忧。moments.org

来源:秦朔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