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不只有“冰峰、凉皮、肉夹馍”,还有硬科技的三件套

2024-01-01
中国硬科技的“西安现象”——机制定乾坤

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 秦朔,创业邦经授权转载。

12月24日,我从深圳飞到西安,开始2023年的最后一次外出调研。

西安是世界历史名城,是面食爱好者的向往之城,也是科教资源富集之城,拥有84所高校、400多家科研机构和67名“两院”院士,“十三五”以来年均获得国家自然科学奖、技术发明奖和科技进步奖30项左右。

2022年12月,国家发改委、科技部批复支持西安建设综合性国家科学中心和具有全国影响力的科技创新中心。西安由此成为继北京、上海、粤港澳大湾区之后中国的第四个科学、科技“双中心”。

西安也是一座硬科技之城。

“硬科技”的概念,是2010年西光所(中国科学院西安光学精密机械研究所)的米磊博士最早提出的。2013年,西光所发起成立了中科创星,专注于硬科技的产业孵化和创业投资,截至2023年10月已投资了420多家硬科技企业,管理资金规模超过100亿元。米磊也获评为“2023年天使投资人TOP30”第一名。

两年多前我和米磊做过《关于中国硬科技的对话》。这次在中科创星总部聊西安的科技成果转化时,他几次提到“一院一所一校”的改革模式——一院是西北有色金属研究院,一所是西光所,一校是西北工业大学。

如果说“冰峰(汽水)、凉皮、肉夹馍”是西安美食的三件套,“一院一所一校”就是西安硬科技转化的三件套。

01一院:三位一体

西北有色金属研究院(下称“西北院”)始建于1965年,目前有14个研究所及中心、1个国家重点实验室及17个国家级创新平台,为航空、航天、舰船、核工业等研制关键用材,解决了稀有金属材料的诸多“卡脖子”问题。

依托核心技术,西北院在稀有金属领域先后布局了45家产业公司(包括主板的西部材料、科创板的西部超导和凯立新材、北交所的天立复合,还有3个新三板),2022年综合收入197亿元,利润超过20亿元,2023年上半年综合收入同比增长13.2%,综合指标连续多年位居全国转制院所前列。

时间回溯到1999年。根据国家对首批242家科研院所转制的部署,西北院要从事业单位转制为企业。当时已经有好几个月发工资都困难。

如何转?是放弃科研属性、直接转为一般企业?还是作为一个技术部门进入其他大企业?

西北院最后的选择是科技型企业,坚持基础研究与技术开发,同时推进科技成果转化率,而不是让成果只停留在论文里。

为此重点瞄准了超导材料、钛及钛合金材料、稀有金属材料三大领域,先后建立了西部金属材料公司、西部超导公司、西部钛业公司。在三大公司改制中,西北院沉淀多年的科技成果以无形资产入股方式被市场认可,40%的无形资产则量化给了为科技成果作出直接贡献的主要科技人员。

2002年3月,主要从事贵金属催化剂研发与生产的西安凯立有限公司成立,注册资本100万元,西北院占56%,工会占44%。工会出资中,43.35万元实际是342名西北院职工和院下属公司职工的出资,0.65万元由工会以其自有资金出资。凯立新材2021年在科创板上市。

转制20多年来,西北院从单一科研单位发展成有中国金属材料领域的领头羊企业,离不开“三位一体、母体控股、股权激励、资本运作”的模式。

所谓“三位一体,母体控股”,是指西北院将之前积累的科研成果进行孵化和中试验证,形成成熟的工艺、技术和质量标准等,再予以转化,投资设立高科技产业公司。公司盈利后,以投资盈利回报母体,西北院再投入新的研发和中试环节。简单说,三位一体就是“科研+中试+产业”的一体化,“基础研究+工程化+产业化”的一体化。

所谓“股权激励、资本运作”,是指西北院控股、战略投资者参股、经营层和技术骨干持股、无形资产入股并量化分配个人,西北院对院所、科研人员、管理人员实施“技术股+现金股”的成果转化形式。

一方面,某项科技成果在转化时,院所、科技人员、成果转化公司必须以一定比例的现金形式入股,使三方均产生实实在在的资金成本,以提高三方参与成果转化的积极性;

另一方面,允许科技人员通过无形资产入股,将科技成果作价评估,按照4:4:2的比例分配给参与科研、中试、产业化的三类技术人员。

西北院的探索发展,在我看来有两大特点。

一是要固本,要守住高质量科研这个根本。闯市场搞转化需要干劲,也需要底气,底气就是科研能力。

这方面最初也走过弯路。西北院2000年成立首家控股子公司西部材料时,是以整建制方式划出了6个研究所、300多名科技人员,一度对科研产生了影响。后来随着孵化体系成熟,再成立新的子公司时,只需派出少量团队,如西部超导成立时只派了7名技术骨干。西北院坚持不做低端产品,而是研发别人不能做的高精尖产品,如通过攻关实现了高强高韧钛合金棒材的批量化生产,使世界钛工业格局由日、美、俄“三足鼎立”变为现在“四分天下”。

二是人企合一,利益捆绑,风险共担,激发创业团队的积极性和克难攻坚的韧性。

2013年西部新锆成立,西北院以3000万元无形资产入股,其中1200万元分给了团队。除无形资产外,还有1000万元个人股份由技术骨干用现金入股。

团队创始人之一周军说,“我与企业共命运,再难的关都得一个个过!”2017年7月,西部新锆完成生产线建设后,开展工艺攻关。五六个月过去了,锆管一轧就裂的问题还是无法解决。如果不能按时供货,所有投入都可能“打水漂”。这时技术骨干全都住进工厂,几十个流程逐一排查,反复调整技术参数和加工方法,经常凌晨一两点钟还围在车间里研判。凭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韧性,最终解决了问题。

02一所:构筑创业雨林生态体系

西光所创立于1962年,最初是为了解决用于核爆试验必需的高速摄影和耐辐照光学材料问题而建立的,当年拍摄“蘑菇云”的高速摄影机就出自于此。现在,西光所已发展为以战略高技术创新与应用基础研究为主的综合性研究所,圆满完成了“天问一号”“嫦娥五号”“奋斗者号”“夸父一号”、中国空间站建设等国家重大任务。

2006年前后,时任西光所所长的赵卫提出了“拆除围墙、开放办所”的新思路。他说有一次去医院看病,填写病例时护士问,西光所是做什么的?他回答说是研究光学、研究相机的,护士回了一句:“那为什么我们用的都是日本的相机?”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这位光学科学家的心。他反思,“过去我们这个院子是封闭的,大门一关干自己的事,和社会也不接触。除了满足国家任务和项目,科研成果很难在市场上发挥作用。这样的科研可能会在未来被社会所抛弃。”他提出,西光所是属于全体纳税人的,面向国民经济主战场、实现科研成果高质量转化,也是衡量国立科研院所为国家做贡献的重要标志。

一开始,内部也有不少反对声,且对于如何转化,国内也缺乏可循的规定和制度。于是,赵卫便积极邀请海外归来的科研人员到西安高新区做科研成果转用转化的试点工作。第一个引进的是在美国高科技企业担任工程技术总监的刘兴胜博士,他归国后与西光所共同创立了炬光科技,做高功率半导体激光器。2021年12月,炬光科技在科创板上市,西光所获得了巨大回报。

炬光科技在2007年设立时,西光所是以7台设备和现金投资,占比40%,刘兴胜以外汇现汇和专有技术投资,占比60%。

科研院所转化科技成果时,最容易让人束手束脚的顾虑就是“国有资产流失”。赵卫的看法是,“科技成果不能够转化成经济效益,而是沉睡在研究所的档案柜里,沦为落灰的老古董,才是最大、最严重的国有资产流失。只要科技成果在中国境内转化,转化的过程中为社会创造了价值,带来了就业、税收,带动了经济增长,就为国家做出了实实在在的贡献,就是实现了国有资产的保值增值。”

赵卫还提出,要尊重客观规律,空喊口号无法调动科研人员的积极性,必须实实在在地奖励、激励对科技成果转化做出贡献的人。提高科研人员收入,奖励对研究所科技成果转化有突出贡献的人员,不仅合情、合理、合法,更应该被大力提倡鼓励,要让贡献者“既有‘面子’又有‘里子’,既有‘精神文明’又有‘物质文明’,堂堂正正、名利双收”。

和西北院的“母体控股”不同,西光所在企业孵化中坚持“只参股不控股”。他们认为绝不能让企业文化变成研究所文化,让企业董事会变成研究所所务会,以行政命令对企业经营“指手画脚”,那只会绑住企业的手脚,也是诸多“所办”“校办”企业短命的原因。

西光所给自己的定位是,专注于培育创新创业的生态土壤,让创新的种子生根发芽;寓监管于服务,帮企业实现规范治理,代替高高在上的监管审计;坚持“帮忙不添乱”“到位不越位”“孵化企业但不办企业”,鼓励混合所有制,给予企业充分的自主性;坚持让创业团队持大股,给予创业团队最大的自主权,西光所“择机退出”,形成“产业反哺科研,科研助力产业”的循环。

2012年,西光所以750万元现金出资发起设立西科控股,代表西光所行使经营性资产管理职能。2013年,西科控股与社会资本共同发起成立西科天使基金,9月又成立了中科创星。中科创星在此后10年中投出了51家国家级专精特新“小巨人”企业,培育出源杰科技 (688498.SH)、中科微至 (688211.SH)、飞天云动(06610.HK)、天科合达、中科宇航、本源量子、中储国能、曦智科技、博动医疗、中科海钠、骥翀氢能、恩力动力、中科微精等硬科技冠军企业。

西光所、中科创星等还联合发起成立了陕西光电子先导院,投资数亿元,为芯片创业企业尤其是光芯片企业提供小试和中试平台,目前能满足4~6英寸晶圆的光电子及功率器件加工需求。

西光所现任所长马彩文说,西光所正在优化构筑“研究机构+科技金融+科技服务+科技平台+科技园区”等为一体的硬科技创业雨林生态体系,并打造集研发、办公、生产一站式的创新示范平台。

03一校:以“三项改革”为引领

西北工业大学(下称“西工大”)的前身是1937年成立的国立西北工学院。今天,西工大已是以发展航空、航天、航海等领域人才培养和科学研究为特色的国家“双一流”建设高校,深度参与了大飞机、航空发动机及燃气轮机、载人航天等国家重大专项的科研攻关。

谈到西工大的科研成果转化,离不开一个叫折生阳的人。他1955年出生于陕北一个农民家庭,大学考入西工大铸造工程专业,毕业后在央企研究所和陕西省科技咨询服务中心工作过,1992年辞职创业,成立了华秦科技。2022年3月7日,华秦科技在科创板上市。

1996年,华秦科技以西工大的周万城教授团队为主,联合西工大开始进行特种功能材料技术的预研和培育。周万城是著名的高温功能材料专家,也是华秦科技的首席科学家。

华秦科技与西工大共同探索出了一条“产学研”合作之路:西工大主要专注隐身、伪装、防护等技术的基础与前瞻性研究,华秦科技侧重竞争性、直接应用型的技术开发以及实际应用。

2016年,双方联合成立“高温隐身材料工程技术中心”,推动特种功能材料产业化。西工大还通过技术转让将相关领域的22项专利权和10项专利申请权在华秦科技实施转化,为其筑牢了关键核心技术基础。2018年,周万城团队和华秦科技联合申报的“航空发动机用特种功能材料”项目获得了国家技术发明二等奖。

2011年,折生阳还出资1520万元与西工大黄卫东教授的科研团队合作,成立了铂力特激光成形技术有限公司。铂力特于2019年登陆科创板,是国内3D打印全产业链第一股。

铂力特成立之初,西北工业大学资产经营管理有限公司(下称“工大资管”)出资1040万,持有26%的股权,2016年以1.03亿元将6%的股权转给西高投。铂力特上市后,工大资管陆续减持,到2022年第二季度末累计获利9.65亿元。如以1040万原始出资为计,11年间获利超过100倍。

我在西安看到当地媒体的报道,从2017年到2021年西工大共转化专利447件,合同金额达到7.52亿元;最近两年的科技成果转化收益接近20亿元,工大资管为地方贡献的税收超过4亿元。2022年,西工大121项知识产权评估作价达到2.03亿元,并新增了20家成果转化企业,作价金额和新增企业都实现了翻倍。这一年西工大还以知识产权增资入股了羚控科技、因诺科技和博恩生物3家市场估值过亿的企业,并支持帮助了7家成果转化参股企业完成融资3.63亿元,其中鑫垚股份、超晶科技已完成股改,4家企业入选国家级专精特新“小巨人”企业,13家进入陕西省上市后备企业名单。

西工大的科技成果转化模式,可以概括为“创新机制、贯通链路、技术引领、协同创新”。

首先是机制,2009年西工大就明确将学校成果作价奖励成果完成人的股权比例定为不低于50%,铂力特、鑫垚股份等细分领域龙头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此而生的。

其次,西工大在转化过程中重点贯通了三条链路:一是从基础研究到应用研究、系统集成创新,最后到产业化的技术链路;二是从实验室到工程化服务平台,再到产业化公司的平台链路;三是从科技成果的管理部门到成果转化的服务单位,再到成果转化的持股平台的服务链路。

目前,西工大有两个众创空间,一是“工大翱翔众创空间”,一是“飞天科技企业孵化器”。两者功能互补,当团队完成在众创空间的成长之后,部分有条件的团队就会创建企业,进入飞天孵化器。孵化器提供更专业、更商业化的服务,这时学校就会择优进行投资。

西工大还设立了首席科学家“一票否决”制。在组建科技成果转化企业时,首席科学家一般由学校科研团队负责人担任,作为董事出席董事会,拥有企业技术发展方向的一票否决权。当企业发展方向违背其组建初衷,首席科学家可行使一票否决权,避免偏离正轨。

为解决高校科技成果转化中“不敢转”“不想转”“缺钱转”的三大难题,2022年3月,西工大进行了职务科技成果单列管理、技术转移人才评价和职称评定、横向科研项目结余经费出资科技成果转化的“三项改革”。

通过这些改革,明确转化前的职务科技成果由科研院负责管理,国有资产审计、清产核资时不再包括职务科技成果;以作价入股等方式转化职务科技成果,不纳入国有资产保值增值管理考核范围;在原有职称体系中增加了“科技成果转化与应用”作为科学研究的可选项,从经济和社会效益两个维度设置了指标,满足其中一项即可申报晋升高级职称;允许科研人员将结余经费出资成果转化,形成激励科研人员推动科技成果转化的长效机制。

2022年,西工大成为受国务院表彰“推动创新创业政策落地、促进就业、加强创新等方面成效明显”的唯一高校。

04转化和科研同等重要

在西安,科技成果转化的实践并不局限于一院、一所、一校,而是广泛地在各个院、所、校中探索。西安的科技成果转化,在机制创新方面走在了全国前列。

与之相对应,则是对地方经济和创新驱动的极大带动。2020年6月,西安高新区启动建设全国首个“硬科技创新示范区”,2021年初正式获批。截至目前,西安高新区落地的“一院一所一校”科技成果已突破500个,创建双创载体189家,对科创企业“育小、登高、升规、晋位、上市”的五培工程年年提质增效。

西北院、西光所、西工大的探索创新,始终得到陕西省的大力支持。2016年陕西省就在全省推广复制“一院一所”模式,即西光所的“开放办所、专业孵化、择机退出、创业生态”模式和西北院的“三位一体、母体控股、股权激励、资本运作”模式。当年陕西省也出台规定,鼓励科研单位技术人员到企业从事科技成果转化或离岗创业,将不低于90%的转化收益奖励给成果完成人,5年内保留回原单位的通道。

为什么西安有这么多强有力政策和机制创新,仿佛成了一个“对创新环境进行创新”的特区?因为没有的话,西安大概率只能成为为外地输送科创人才的大本营,“孔雀东南飞”。所以也是逼出来的。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而今,西安的科创已经走上了一条充满主体性、主动性的大道。

曾任科技部部长的万钢在考察西光所时说:“转化和科研同等重要,成果转化本身也是一种研究。”

中国需要科学家,也需要瓦特、爱迪生、马斯克这样把科学原理转化为产品的工程师、发明家、企业家。

最后要说一下,科技成果转化只是“一院一所一校”的一个侧面。像西光所,有1000人左右,大部分仍在做研发,做课题,真正出来创业的不过几十人、十几个团队。创业维艰,并不是谁都愿意的。换句话说,办院办所办校还是基本格局,一直在延续,而且条件比过去更好了。

对西安的“一院一所一校”模式,坦率说,我是第一次听到。中国之大,有太多值得了解,生也有涯,有太多注定错过。2024年,我希望能看到更多应该更早看到的,并把真实的故事呈现给大家。

西安的“一院一所一校”表明,只要有激发创造力的好机制,中国的脑力红利、工程师红利就会被源源不断挖掘出来,服务于创新发展和高质量发展。

机制定乾坤。这是中国硬科技领域的“西安现象”给我们的最大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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