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戈尔们,浪子回头

老问题,新战场

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远川研究所(ID:YuanChuanInstitution),作者:徐嘉,编辑:戴老板,创业邦经授权转载。

2019年,雅戈尔董事长李如成,在办公室里摆了三块展板。

展板上,列出了奢侈品三大巨头历峰、开云和LVMH的业务版图,并附上了营收和利润数据。在《天下网商》记者的叙述中[1],他喜欢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抬头一看,全是见贤思齐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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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如成办公室里的展板[1],2019年

能让LVMH成为雅戈尔的榜样,并不容易。此时的雅戈尔早已不是一家纯粹的服装企业,在2007年,李如成就将“服装、地产、投资”定为雅戈尔三驾马车——显然,后两驾马车远远比服装赚钱。

李如成知青出身,1990年创立雅戈尔,92年便做起投资。他是中国最早涉足地产和中国最有投资天赋的服装老板。从1999到2020年,雅戈尔在投资上赚钱超过400亿,占企业总利润的7成以上[2]。

当年的裁缝学徒变身地产大佬,成为服装界的“股王巴菲特”,连带着雅戈尔被称为中国的“伯克希尔·哈撒韦”——这家企业早已不再是简单的实业公司,李如成曾公开回击外界对其“不务正业”的点评[3]:

“赚钱就是我的主业。”

跟在雅戈尔后面的,是一众转型的服装企业们——红豆、杉杉、七匹狼、九牧王、贵人鸟......它们都对传统的服装产业意兴阑珊,调转船头离开“贫瘠”的根据地,驶向一片片看似铺满蜜糖和膏腴的新大陆。

服装品牌,是改开后最早完成原始积累的一批企业,但当它们拿着靠廉价劳动力赚来的大笔钞票,试图在风口、政策和资本之间游移套利时,多数企业猛然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复制以前的成功。

即使在多元化上赚到钱的雅戈尔,也在2016年捡起了失落25年的剪刀,宣布要回归到服装的老本行。就在李如成的办公室里摆上三块展板的2019年,他宣布:“不再开展除服装主业以外的新投资。”

此后几年,九牧王、七匹狼等公司也“浪子回头”,宣布回归到服装主业。相比之下它们是幸运的,而那些当年一起离开港口、奔向新大陆的服装同伴,大都驶向了命运的迥途,在风暴和暗礁之中湮灭。

而侥幸回归的企业,也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的事实:那个他们曾经离开的世界,已经有了新的主人。

红利期的增长焦虑

上世纪90年代,新中国接住全球服装纺织业第四轮产业转移,适逢民营经济起步,裁缝们闻风而动,先后创立了自己的品牌:

1987年的贵人鸟和鄂尔多斯、1989年的杉杉服装和九牧王, 1990年的雅戈尔和七匹狼.....纺织业作为国家工业起步的必经之路备受重视,赶上国运的这批企业家们则把时代红利实打实吃进了腰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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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翔代言的雅戈尔央视广告,1997年

但这没有改变纺织服装业“卖得多、赚得少”的结构性困境。

作为轻资产、重劳动力、低附加值的苦生意,彼时的服装出口有赖被低估的人民币汇率红利期,内销则凭借朴实的低价跑量和渠道驱动。这个背景下,激增的销量不等同于可观利润,更无法长期沉淀品牌价值。

而另一方面,地方政府也希望本地的服装巨头们能拉动GDP,慷慨地给它们大笔土地指标和信贷额度。因此,在内部焦虑和外部势能的推动下,服装企业转型就成了一件顺水推舟的事。那些后来者看似天马行空的跨界,其实都是一样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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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转型地产的公司里,雅戈尔做到了极致。从2002年到2024年,雅戈尔的地产业务收入共计超过1100亿元,并在2013年开始成为雅戈尔的收入支柱,次年,雅戈尔在地产上进账106.99亿元,达到历史最高点。

而另一家服装巨头鄂尔多斯,则转型能源和电力业务:2003年,鄂尔多斯投资150亿跨入能源领域[7] ,到2024年,其电冶板块已占到全部营收的84.5%,6倍于这年40.18亿元的服装板块营收。

更加大胆的企业,则完全摘下服装业的标签切进新领域。

1999年,杉杉西装的市占率超4成,但创始人郑永刚预见到ZARA等快时尚巨头在短缺型经济市场中的降维打击,毫不恋战地切入新能源,用卖衣服的钱做研发,后跃升为世界锂电材料供应龙头,为比亚迪、宁德时代长期供货,还是苹果公司电池和OLED屏幕的上游供应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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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设中的云南杉杉锂电材料基地,2023年

2020年,锂电材料的竞争加剧,业绩下滑的杉杉再借并购成为全球最大偏光片企业,到2024年,两项业务为公司进账186.36亿元。尽管头顶集团的权力争斗和债务阴霾,这段多元化的传奇商事依旧魄力不减。

这些把副业做出风生水起的服装企业里,雅戈尔押中宁波银行,鄂尔多斯赶上煤电周期,杉杉赌对了新能源的未来。它们并非完全得益于战略能力,也有风口的运气和资本的助力,往往难以复制。

但更多踏上多元化冒险的企业们,则没有这么幸运。

多元化的陷阱

1957年,战略学者伊戈尔·安索夫在《哈佛商业评论》上首次提出“安索夫矩阵”概念,在最外沿象限的交叉点上,如果一家企业在研发新产品的同时开拓新市场,则极具风险,不亚于“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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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世纪后,这个理论在中国服装界得到了前仆后继的血泪验证,并细分为不同的失败派系:斜杠副业养家派、好大喜功泡沫派、还有惯于路径依赖的回避派。

2015年前后,制造业增速下滑,地产业回报疲软,后经济危机让消费急剧转型,崛起的电商又压缩利润,服装业务全方位受困。

此时,抓没抓住地产红利期的服装老牌们,都指着新一轮高收益风口“互联网+”和民间投资来提提业绩。

于是,七匹狼于2015年宣布转向“实业+投资”,用10亿募资成立全资投资子公司,直或间接投资过阳光保险、京东物流、WIFI万能钥匙等,购入兴业银行、光大银行及国泰君安多类股权,还做地产文旅和航空预制餐[8]。

隔壁同为闽商的九牧王,也开始投资人工智能、新能源汽车、文化教育乃至航空,初始投资成本由2015年的1.22亿元上升到2019年的57.38亿元[9]。

也是2015年,报喜鸟将互联网金融“温州贷”纳为公司第二主业,拿5500万投资P2P小鱼金服。4年后,小鱼金服法人因诱骗借款和暴力催收被逮捕[10],平台停摆,报喜鸟的半亿资金也打成水漂。

而它的“鸟兄”贵人鸟就更令人唏嘘。

2014年上市时,贵人鸟是A股唯一一家运动品牌,全国门店超5000家,前后曾请刘德华、张柏芝、林志玲、黄晓明代言,赞助《快乐大本营》。2015年牛市,它突破400亿市值,将创始人林天福送上泉州首富榜一,力压老乡安踏丁世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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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初的贵人鸟广告

但贵人鸟的野心还不止于此。

此后,它斥资2.4亿元成为虎扑第二大股东,又投资体育保险、体育经纪公司、游戏和互联网。2017年,甚至想给自己改名“全能体育股份有限公司”。

每一步都精准踩进了安索夫矩阵的高危区。后果就是,2015年至2020年,贵人鸟资产负债率从50.6%增至99.26%[11],股债双煞齐齐降临。

到2021年,奄奄一息的贵人鸟遇到自己的最后一个贵人:东北粮食大亨李志华,两年后,他斩断这家企业持续亏损的鞋服业务,一心一意做起了粮食批发[12]。

满腔热血却葬送本行,是老牌创业者们的一大憾事。但对那些依赖副业来粉饰业绩的的企业来说,却是必然的终局。

2014年,A股传统企业间盛行并购互联网公司之风,变现能力突出的游戏尤被青睐。

此时的“女装第一股”凯撒服装,眼见净利润从2010年上市后的6342万跌至656.4万,于是着急掷出7.5亿,溢价27倍收购了单季利润超过自己2013全年利润的酷牛游戏公司[13]。

这一举动将凯撒次年的利润逆势拉升了7400多万,也让它在泛娱乐的路上越走越远,先后收购了IP运营公司和研发《新仙剑奇侠传》《三国志2017》的手游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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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靓颖代言凯撒文化的手游《三国志2017》

2020年9月,凯撒宣布彻底清理旗下服装业务,转型为IP文化公司。兴许是丢了本行,气数已尽,这年开始,凯撒的净利润从1.2亿一路走低至2023年的-7.9亿,并于次年因财务造假戴帽ST,股价沉底、一蹶不振[14] 。

类似经历的还有朗姿女装。

2011年上市之后,朗姿营收和利润双降,后者从2.04亿掉剩3300万。为抢救基本盘,它收购童装,依旧难掩服装业颓势,便从2016年开始收购医美品牌机构,足迹遍布北京、长沙、武汉、郑州等地。

到2024年,其医美营收占比49%力压女装和童装业务,成为公司营收唯一正增长的业务,但通过跨界实现高增长的预期已然落空,医美的营收和毛利双降,毛利率成三块业务中最低[15]。

当年在服装研发和革新上偷过的懒,成为时隔10年砍回业绩上的回旋镖。安索夫一语成谶:“如果你一直重复过去的做法,也只能得到过去的结果。”

多元化战略下的企业,靠高收益的短期副业能快速回血,但更可能逐渐瓦解企业的业务底盘:董事会愈发看重收益回报,管理层也倾向逐利短线,研发、设计等无法被明显量化的业务被边缘化,最终导致主业的荒芜。

待到地产、金融、互联网风口带来的增长幻觉逐一消逝,出走的旧王终于忆起来时的路,但马放南山业已十载,归来的老将们还能行吗?

浪子回头

2017年,金融业开始去杠杆、严监管,股市波动剧烈。

以金融、地产和服装三驱的雅戈尔应声而变,要“脱虚向实”回归服装——这后来听着像气话,因为那年雅戈尔投资只赚到2.97亿,比上一年的净利缩水12倍,按扣非净利润算,是至今首次也是唯一一次亏损。

第二年,李如成在采访中痛定思痛,说雅戈尔分心了10年,才意识到坚守主业的重要性[16]。这一年的雅戈尔营收96.35亿,海澜之家190.9亿,两倍于前者,已经是它反超雅戈尔的第4年。

而在10年前,雅戈尔的营收107.8亿,海澜之家只有10.23亿,前者是后者的10倍。如今沧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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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澜之家上面,还有一个更绕不开的安踏。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它用收购重构了产品矩阵,用DTC重建了渠道。2022-2024年安踏连续三年居中国运动品牌第一,2024年营收突破千亿,排在耐克、阿迪达斯之后。

作业看起来很好抄。七匹狼押注老佛爷同名品牌Karl Lagerfeld和Desigual;九牧王收购ZIOZIA、FUN等韩系品牌;雅戈尔加码法国奢侈童装Bonpoint。

但老牌们似乎只看到收购的套利逻辑,却忘记了背后的DTC渠道变革,是更关键但更难抄的作业。

而在另一边,副业养成的惯性,却又很难割舍。

2022年,雅戈尔为施行高端大店战略,用数十亿接盘美特斯邦威在武汉、成都的铺位;到2024年,它时尚板块和地产板块的净利润分别下降了43.9%和73.23%,而在年末,他又花74亿从阿里手中买下了更沉重的银泰百货。

不稳定的投资预期下,第三次风口没有降临,缩水的服装主业无法撑起大盘,为业绩体面,习惯了三条腿走路的老牌企业更没办法离开副业的拐杖,这是回归的“雅戈尔们”身上的共性:

2020年,“股王”九牧王宣布退出股海,将服装的英文标识“JOEONE”换回中文,想拥抱国潮成为全球裤王,提出“男裤专家”战略。此后两年,尽管减少投资,依然因炒股导致上市以来首次亏损[17][18]。

另一边,七匹狼坚称投资不会影响服装业务,财报却十分诚实。

2024年,其2.85亿归母净利润中,有8成是投资收益,服装只赚了7347万,同比下降6成,低于2007年的8195万,是14年来的最低峰。不仅如此,它的存货天数在13.88亿销售费下,依旧卡在200天左右,已经长达五年之久。

为此,急火攻心的老牌们开启屡试不爽的钞能力,主攻营销。

海澜之家每年更换代言人,因为给张颂文大哥美颜过度被骂;利郎放弃14年的陈道明,签下李诞和韩寒;九牧王在2024年甚至推出五裤矩阵,卖商务户外裤、高定西裤和牛仔裤,一口气签约范丞丞、李昀锐、魏大勋、张云龙、朱亚文5名代言人,涵盖00后偶像练习生和40岁亲民熟男,年龄跨度达到17岁。

定位不清晰=没有定位,反而会模糊品牌调性,导致资源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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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品牌老化的前提下用销售压制研发,与当年为业绩增长做副业的内核并无二致,其实都是看中短期高回报的旧病。

品牌老化只是表象上的宿命,背后的组织积弊才是关键。想做出新鲜的营销内容、找到合适的渠道,需要瞄准目标客群,而这考验决策层对业绩回报的紧迫程度和品牌布局的理性与耐心,又和集团定位紧密相关。

人一次只能划一条船,公司也是如此。

尾声

2025年5月,茅台董事长张德芹和股东们聊起年轻化趋势:“现在的年轻人,不是不愿意喝白酒,而是不喜欢酒桌文化、讨厌吹捧的氛围。”

茅台还是那个茅台,产品本身存在市场,却被绑定了“父辈文化”“应酬”的社交场景,这使它作为一种文化标签,被新一代的消费者主动疏离了。

同样,见证了中国服装业起步的老牌服装也不见得真的很差,但它必须要直面自己的陈旧,找回曾经丢掉的业务核心:

如果老客群逐渐退出市场,接下来要卖给哪些人?怎么卖?他们是否真的理解在上海商圈组团做瑜伽的lululemon社群,或是把一双鞋炒到6位数的潮牌玩家,或是县城里那些穿始祖鸟的中年消费者?

30年过去,鞋服不再是红利期的香饽饽,靠比拼门店数量、铺天盖地的广告位和代言人,已经无法战胜在这里长期耕耘的老友和新生代对手。回头看看,“雅戈尔们”今天的困境,还是因为当初的成功太过容易。

而多元化的诱惑也永远不会消失,它们以品牌收购、砸钱营销或是下一个“风口”环伺在老牌鞋服的周围,可账目如何花样翻新,一家服装企业的本质不会改变,要赢回市场定价权,必须在组织、产品和资源配置上做坚决的系统性转型。

浪子回头并不意味着重演辉煌。在一个各领域都白热化竞争的世界里,奖赏只会给到那些纯粹的长期主义者。

参考资料

[1] 雅戈尔李如成:只有赚钱才能活下去,毛利率低于65%的业务要砍掉,天下网商

[2] 雅戈尔“炒股”套现100亿!这一次当真要回归服装业? 第一财经

[3] “不务正业”的雅戈尔老板,又双叒要回归主业了,雷达

[4] 雅戈尔非凡崛起,苏益波

[5] 被骂不务正业,却挣回400亿!最牛老字号,正越活越赚,新消费导读

[6] 雅戈尔旗舰店“刷新”步行街

[7] 鄂尔多斯43年,“有矿”与隐形冠军,懒熊体育

[8] 七匹狼控股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9] 九牧王上市首亏竟是因炒股不善,公司回应:将持续收回和减少投资

[10] 913万人次被坑,特大套路贷黑洞!3.8万股民揪心,上市公司实控人被“冻”!每日经济新闻

[11] 贵人鸟变“金鹤”,从鞋厂飞向田间地头,红星新闻

[12] 昔日“鞋王”贵人鸟折翼,太平鸟、报喜鸟还好吗?金融界

[13] 服装企业转型小步快跑 凯撒股份溢价40倍收购网游公司天上友嘉,界面

[14] 沉迷超级IP,凯撒文化堕入超级大坑,界面

[15] 朗姿股份:跨界医美,未能挽救业绩颓势,虎嗅

[16] 雅戈尔董事长李如成:不再重复昨天的故事,创业家

[17] 男装品牌“患上”投资依赖症?北京商报

[18] 悬崖上的“裤王”,悬崖下的“股王”:九牧王的挣扎危局,钛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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