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战魔田默,创业邦经授权转载。
01大字造梦,小字免责
在这个讲故事的时代,语言变成了最重要的生产工具。它能制造信任,也能制造幻觉。
打开一支广告:大字写着“全球首发”“感动人心”“价格厚道”;而在最不显眼的角落,总有一行几乎看不见的小字——“部分机型支持”“实验室数据,仅供参考”。
大字造梦,小字免责。这是当代商业世界最普遍的现象,也是一种集体默契。
它不是欺骗。恰恰相反,它极度聪明、极度合规,既传递情绪,又规避风险。它让消费者在感动与信任之间,心安理得地掏出钱包。而这种“聪明”,正在成为商业文明的一种新病。
我们可以用最宏大的语言去赞美科技、讲述使命、描绘未来,但面对真相、风险和代价,我们总要在角落里写一行小字。就像德国哲学家、社会学家韩炳哲所说的:“透明时代的人,不再撒谎,只是用过度的表达隐藏真相。”
当真相被迫缩小,修辞就成了文明的防御。当表达成为防御,沉默才是一种勇气。这是今天商业世界最深的焦虑。它表面上关乎品牌,实质上关乎语言的命运。
02“小字游戏”:商业语言的避险术
如果要找出中国商业语言的共同特征,“小字游戏”无疑是最具代表性的。
从手机到保险,从医美到汽车,从电商促销到教育培训,无数条广告构成了一个“明亮的世界”。而在这个世界的阴影里,藏着成吨的脚注、免责声明和补充说明等。
这不是个别品牌的问题,而是系统的必然。每一行小字,都是理性与风险的妥协。它让企业得以在“感性表达”与“法律责任”之间找到生存空间。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玩这个游戏?原因并不复杂。
第一,是法律语言的滞后与监管的模糊。当商业表达比制度演化更快,企业需要“自我防御”。小字成为一种“合规盾牌”:既能合法地触动人心,又能合法地规避后果。
第二,是传播环境的加速与注意力的稀缺。在短视频时代,广告要在三秒钟内赢得关注。“真相”太慢,“修辞”太快。大字必须先赢得情绪,小字才能补上理性。这不是策略,而是算法逻辑。
第三,是消费者心理的双重性。人们并非真的希望听到全部真相。他们渴望被安慰,而非被教育;希望确认自己的选择正确,而非被提醒存在风险。于是,品牌与用户之间形成了一种“共同表演的默契”:企业负责制造幻觉,消费者负责主动忽略。
这正是“小字游戏”的本质——它并非语言的腐化,而是信任的替代品。
在这个体系中,“聪明”成了最高美德。聪明意味着懂得分寸、懂得模糊、懂得不说破。企业靠聪明生存,投资人靠聪明判断,用户靠聪明自我安慰。大家都心知肚明,却又相安无事。
但问题在于,当聪明变成习惯,诚实就成了稀缺品。当语言只剩算计,信任就开始失温。
我们在商业的华丽舞台上,看见了越来越多的光鲜故事,却听不见一句不加修饰的真话。
“小字游戏”看似无害,却在潜移默化地改变一种文明。它让所有语言都变得“有用”,但同时也变得“不可信”。
在这样的语言环境里,品牌学会了如何在真相与幻觉之间求生,而我们,也学会了如何在幻觉中生活。

03修辞的黄金时代:从表达过度到真实稀缺
进入21世纪的第三个十年,人类进入了一个“修辞的黄金时代”。从愈演愈盛的产品发布会到五花八门的短视频脚本,从一路升级的融资路演到竞相攀比的CEO公开信,语言的任务早已不只是“沟通事实”,而是“制造信任”。
然而,当语言承担起太多功能,它也在加速退化。我们用越来越多的修辞来支撑越来越薄的真实。这就是当代商业语言最典型的结构性变化:语言的膨胀,真实的萎缩。
过去的品牌,靠的是产品;今天的品牌,靠的是叙事。叙事带来流量,流量带来注意力,注意力带来资本。当“说”比“做”更快变现,修辞就不再是沟通手段,而是生产工具。
这背后,有三个深层机制。
一是“算法逻辑”让语言成为一种表演。数字平台不是中立的,它奖赏“能触发情绪的语言”。算法识别不了真相,但能识别热度。于是,所有人都学会了如何“被算法喜欢”。企业为了传播而说,个人为了点赞而说,媒体为了留存而说。结果,语言从表达变成了表演——每一句话都在争夺注意力,而不是传递意义。
二是“符号经济”让修辞变成一种货币。当产品差异越来越小,差别只剩符号。“科技感”“设计感”“参与感”“遥遥领先”“非凡大师”“逆光之王”——这些词汇成了商业交易的新硬通货。它们没有确切定义,却能立刻唤起感受。修辞成了资本的润滑剂,也成了现实的麻醉剂。消费者买的不只是商品,而是意义的幻觉。
三是“信任成本”倒逼企业去包装诚实。在一个人人都不信任的环境里,即便你想说真话,也必须先包装它。于是,企业开始发明“高级诚实”——看似坦白,却经过设计;看似自省,却经过排练。修辞甚至进入了“真诚”的领域,诚实也变成了一种技术。
这一切,让商业世界变得前所未有的喧嚣。广告比真相更响亮,口号比行动更清晰。每一次语言创新,都带来一场信任通胀。每一次修辞叠加,都让真相离我们更远一点。
语言成了社会的麻醉剂。它让我们在幻觉里感到安全,在热闹中失去判断,在表演中忘记沉默。
韩炳哲说,“透明社会中最大的谎言,是以为更多的表达会带来更多的真相”。我们似乎越说越多,却越来越无话可说。
在这种环境下,“小字游戏”只是一个缩影。它不是个别品牌的聪明伎俩,而是整个所谓商业文明的“语言本能”:在真相和风险之间,用修辞筑墙。
但语言的墙,总有一天会变成心的牢。当修辞成为文明的呼吸方式,我们也就失去了面对真相的肌肉。
我们在过度表达中掩盖空洞,在不断沟通中丧失意义。商业世界的噪声越来越大,而诚实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难被听见。

04鲁迅先生的皮袍:百年之后的文明隐喻
一百年前,鲁迅先生在《〈呐喊〉自序》中写下那句著名的比喻——“我只是想从皮袍下面,榨出一点小来。”
那件皮袍,是旧时代的体面。在温暖的外壳下,是麻木、虚伪与恐惧。鲁迅先生要榨出的那一点“小”,是人性的真相:那一点小小的疼、羞、冷、卑微、清醒。
他相信,文学的职责,不是编织皮袍,而是撕开它。
一百年后,我们的皮袍依然存在,只是换了材质。它变得更光滑、更昂贵、更华丽,它的名字叫——品牌、IP、公关、价值叙事。在企业的世界里,每一件皮袍都是“战略资产”;在个人的世界里,每一件皮袍都关乎“人设”。它让我们体面,却也让我们麻木。
鲁迅先生要从皮袍下榨出人性,而我们,却在皮袍上绣花。那一针一线,是营销的巧思、包装的修辞和资本的逻辑。皮袍越精致,真相越模糊。我们不再榨出“小”,而是在“造梦”。
但皮袍之下的温度,从未消失。那些不敢说、不愿说的真实,仍在内部积压,化作舆论的愤怒、消费的反噬、信任的崩塌。商业世界看似光鲜,其实随时可能被一针戳破。
“华丽皮袍”这四个字,不只是对企业的隐喻,更是一种文明心理的假象。我们每个人都需要皮袍——它让我们在复杂世界里保持尊严与安全感。但当皮袍成为遮羞布,而不再是防寒衣,它就从保护变成了伪装。
这一切,正是“小字游戏”的精神母体。大字写着理想,小字藏着真相,表层是体面,底层是恐惧。这不一定是坏,而是一种集体催眠术,更多时候是“文明的自我保护机制”。人类太怕赤裸,企业太怕暴露。我们用皮袍换取安全感,用小字换取免责权。代价,是诚实的退场。
鲁迅先生那一代人,痛在压抑的秩序;我们这一代人,困在华丽的幻觉。前者不能说,后者不想说。在信息过载的年代,真话不再稀缺,稀缺的是被听见的勇气。
文明的进步,不该只是皮袍换了颜色。它更需要那种“敢于榨出小来”的精神——敢于把体面撕开,敢于直面寒冷。
当企业的营销术日益娴熟,学会了如何以幻觉制造温暖,社会却越来越缺少真实的温度。皮袍越厚,我们越冷。
鲁迅先生笔下的“皮袍”是一面镜子。百年后,当我们凝视那面镜子,看到的不只是阿Q和孔乙己,还有我们自己——在修辞的舞台上表演理想,在小字的角落里签署妥协。

05
语言焦虑与信任赤字:文明的镜像
在社会学家尼克·卢曼看来,“信任是社会运行的润滑剂,它存在的前提,是我们不可能核实一切。”当社会的复杂性超越个体判断,人类便把语言、制度和品牌,当作“信任的代理”。
语言,本该是信任的容器。但当语言变成表演,信任也随之失效。这是当代商业文明最微妙的悖论——语言越丰富,信任越稀薄;表达越热烈,真诚越遥远。
这一切,源自一种普遍的焦虑。
1.企业的焦虑:在怀疑中求生
对企业而言,信任是一种生产要素。它比资本更难积累,比利润更容易流失。
在一个舆论放大的时代,一次失误、一句口误,都可能变成信任崩盘的导火索。于是,企业开始训练自己说“对的话”——语言变得精致、干净、无锋,每一句都经过专业审核,每一个字都被精心打磨。
但在“完美”的背后,是真实的空洞。一个品牌若只能通过修辞生存,它就必须不断表演诚实。于是,语言成了防御系统,广告成了信任的假肢。
这就是“语言焦虑”的根源:企业害怕沉默,也害怕真话。沉默会被解读为冷漠,真话可能引发争议。于是,它们选择第三条路——用“修辞的真诚”代替“行动的真诚”。
2.社会的焦虑:在噪声中寻找意义
不仅是企业,整个社会都陷入语言的失衡。信息爆炸、算法分发、舆论极化,让每个人都生活在不断的表达之中。我们每天都在“发声”,但越说,越听不见。
韩炳哲说:“信息的过度流通,不会带来理解,反而制造误解。”当表达成为常态,真正的倾听就变成了稀缺资源。在这样的语境下,信任不再是“沉默的共识”,而是“高频的自证”。
每一个组织、每一个人,都必须不停地“解释自己”。而解释的过程,就是信任被稀释的过程。
这是“修辞社会”的另一面:每一场沟通,都在延长彼此的不确定。
3.文明的焦虑:在幻觉中维系秩序
信任赤字不仅是企业和社会的问题,更是一种文明的自我焦虑。
当一个文明太依赖语言来维系秩序,它的语言就会逐渐脱离现实。这正是现代性的代价:制度取代道德,叙事取代信仰,修辞取代诚实。
波兰尼在《大转型》中写道:“市场经济的自我调节机制,最终是以信任与道德的社会结构为代价的——因为在效率优先的逻辑下,人被还原为交易节点,关系被重构为合同,而制度取代了信任。”这句话在今天依然适用。
现代商业社会靠规则生存,却又被规则困住。企业不敢不说话,个人不敢不表态,国家不敢不表达希望。于是,我们都穿上了“语言的制服”,用一层层体面的字句,掩盖真实的脆弱。
这就是“华丽皮袍”的系统性逻辑。它不仅属于企业,也属于我们每一个人。企业用修辞维持体面,个人用修辞维护自尊,社会用修辞维持秩序。体面成为公共语言的核心功能,真相则被降级为“潜台词”。
语言的焦虑,反映的是文明的恐惧。我们害怕沉默,因为沉默像是失败;害怕真话,因为真话太冷;害怕空白,因为空白意味着没有控制力。
于是,我们把语言堆叠成墙,希望它能挡住一切风险。但那堵墙,也挡住了诚实的风。
当真相只能写成小字,当信任必须靠公关维持,我们或许已经忘了,文明的进步,不是修辞的升级,而是诚实的勇气。

06破局:如何在幻觉与真实之间重建诚实
文明的发展,从来不是单向的。当一个时代陷入幻觉,它也会孕育出新的清醒。语言之所以焦虑,是因为信任在缺席;而信任之所以缺席,是因为诚实的成本太高。要走出“小字游戏”的循环,我们必须重新设计诚实——不仅作为一种道德美德,而是作为一种系统能力。
1.企业的诚实:从修辞管理到行为透明
真正的品牌建设,不是包装自己说什么,而是决定自己能不能兑现。
在消费者心中,信任的核心不在“广告”,而在“体验”。那些被公众记住的品牌,不是语言最漂亮的,而是兑现最稳定的。
苹果的技术自信、胖东来的价值自洽、星巴克的文化一致性,本质都不是“口号成功”,而是“兑现成功”。它们的语言之所以被信任,是因为现实与语言之间的差距最小。
品牌真正的修炼,不是“让话语更动人”,而是让行为和话语一致。让用户不需要通过小字去理解风险,而是通过体验去感受真相。
语言的未来,不是更复杂,而是更简单。一句“我们尽力了”比一百句营销更有力量,前提是——你的确是尽力了。
2.个体的诚实:从表演身份到表达自我
企业在皮袍里生存,个人也不例外。我们都在小心地“修辞自己”:简历里的动词、朋友圈的滤镜,乃至那句“我没事”的自我防御。
我们渴望被理解,却又害怕被看穿。所以,我们为自己造了一层又一层的小字: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藏着不敢暴露的疲惫与恐惧。
但如果说企业的诚实是一种战略,个体的诚实就是一种修行。它需要勇气,也需要节奏。不是一味地“真情流露”,而是在面对世界时,有意识地选择不被幻觉定义自己。
真正的力量,不是隐藏脆弱,而是敢于承担不完美。诚实的人,不是永远说真话,而是敢于在沉默时,仍保持真实的姿态。
3.社会的诚实:从表象秩序到信任生态
一个社会的语言,决定它的文明厚度。当公共话语充满“华丽皮袍”,真相就会被驱逐到边缘。
但重建诚实,并不是要求每个人都“掏心掏肺”。它意味着系统要允许诚实存在的空间。媒体需要尊重不完美的表达,公众需要容忍不圆滑的真话,政策需要保护那些敢说实话的人。
社会的成熟,不是消灭幻觉,而是让真相有安全感。当人不再害怕暴露真实,企业敢于让诚实成为常态,语言可以卸下修饰的面具,信任的生态,才会重新长出来。
4.文化的诚实:从体面崇拜到真实之美
我们曾把“体面”视为成功的象征,但真正高级的文明,不是体面的完美,
而是诚实的从容。“体面”让人舒服,“真实”让人可信。
鲁迅先生的“皮袍”之所以穿透百年,是因为他提醒我们:一个时代的体面,往往掩盖着它最深的恐惧。
而当体面不再成为约束,真实就会成为美学。那一刻,华丽皮袍不再是遮蔽,而是一种质感——温暖但不伪装,精致但不虚饰。
语言的复兴,从来不是靠发声数量,而是靠发声的诚实。
真正的商业文明,不是让每一行小字都被放大,而是让每一句大字都不必被怀疑。
这就是“重建诚实”的意义:让语言回归现实,让现实重新值得被表达。
未来的商业竞争,不是技术之战,而是诚实的复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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